第一章 跳出岛国:第一节 蜕变之旅
第一章跳出岛国
第一节蜕变之旅
不同的欢迎方式
飞机缓缓地俯下它的躯体,刹那间沐浴在耀眼的阳光里。机翼下,凝重的安第斯山脉平缓地舒展着它那铅灰色的肌肤,在与湛蓝的太平洋相汇聚的地方,橙黄色的断层勾勒出了一条漫长的海岸线,与海水奔涌的白色浪花并辔而行。这两条线延绵起伏,有规则地重合、分离,再重合、再分离……放眼望去,在那水平线的尽头,晨光微熙,彩霞似锦。在这幅辽阔无边、壮丽非凡的全景立体图画中,喷气式飞机绕着克利斯托巴尔山顶巨大的”十”字架盘旋了一周。此时,观赏景物的视野更加开阔。飞机呼啸着,穿过尘土飞扬的天空,很快就降落在利马机场上。公元一九五九年春天的一个早晨,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,也是揭示我的人性的一个黎明。
出于对异国的紧张和戒备,身体和心理都僵硬如贝壳的我们夫妇两人,步履艰难地步出了海关。”高——桥——先——生!”就在此时,人群中令人吃惊地传来了呼唤我的名字的声音。原来是系主任阿鲁贝尔特领着四位新同事接机来了,他们热情地张开双臂拥抱了我。紧接着,又意外看到三位打着太阳旗的日本人,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。
于是,在机场就闹出了两种奇妙而反差十分明显的欢迎场面。
“美丽的夫人,欢迎欢迎。高桥博士,我们恭候您的到来!”
男人们晃动着他们高大的身躯,张开双臂,富有表情地寒暄着。
“我是司机,叫盖尔蒙。怎么样,这里优美的风景不亚于你们日本吧!希望您们在秘鲁生活得快乐,多得贵子。”
“我叫马科斯,法国人,来这里已经两年了。我已经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国家。说起来还真有点对不起戴高乐总统(当时的法国总统——作者注)呢,目前我正考虑加入秘鲁国籍。”
“是啊,是啊,美酒,佳肴,还有漂亮的小姐……啊,对不起,夫人,请原谅。”
几位外国人轮流上前问候,尽量想让我们放下心来。接着,总算轮到我的日本同胞拘谨地前来致意了。
“我与先生素昧平生,在此恭候大驾,实在冒昧,敬请先生原谅。先生不远万里来到这里,一路上辛苦了,想必一定很劳累吧!托老天爷的福,今天天气晴朗……对不起,忘了告诉您了,在下贱名××××,这是贱内。”
“您的研究发扬日本国威,为一亿日本国民所期待,也是我们四万日本侨民的荣誉和骄傲。进一步说,还将成为构建日本与秘鲁友好关系的基础。请务必竭尽全力,了此宏愿。”
三人中,那位年长者是我的一位朋友的远亲,他转过身来,改用西班牙语对阿鲁贝尔特先生说道:
“系主任先生,我谨以全体日本人的名义,恳请您务必关照高桥先生。同时,还希望先生以此为契机,增进对日本的了解。日本国民是世界上最勤奋的国民。”
“好,好!”
粗壮如牛的阿鲁贝尔特先生一边挨个儿拍打着日本人瘦削的肩膀,一边笑言道:
“我确实收到了一位天皇陛下的臣民,那就让我们快去给天皇陛下发电报吧!哈,哈,哈!”
希望尽快工作
轿车悄无声息地停歇在街道旁的松树林荫下,树上悬挂着用日文写着”乌尼奥公园”字样的木牌。
“夫人,这是日本移民集资修建的公园。秘鲁虽然是个令人愉快的国度,但乡愁难免啊!以后您要是也想家了,就上这儿来走走。据说,公园里日本的景色应有尽有。”
我下意识地从车窗里伸出手去摸了摸松树的针叶,触觉软绵绵的,就像烂绒线头一样,全然没有针芯那样的锐利感,可谓悲矣!尽管如此,我对于司机盖尔蒙的悉心照料还是非常开心的。
“喂,风光介绍就到这儿吧!我们还是快点去大学和科学厅吧。礼节上的寒暄,从日本捎带的口信儿,讨论预算,阐述研究计划,整理行李……一大堆令人头疼的事情在等着呢。”
马利市很少下雨,雨天打伞的图片甚至都可能被列入年度十大新闻之首。那么,让人难以理解的是,这个城市如此湿润的空气又是怎么来的呢?郁金香和波罗迪亚①艳丽的色彩从路边跃入车内。我一边昏昏欲睡,机械地重复着”Yes”、”No”,应付着与旁边的人搭腔,一边打着英语的腹稿,准备对付即将开始的初次交涉。
“喂,目的地到了,请下车吧。”
我面色凝重地下车,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中世纪风格的豪华宾馆。回首望望系主任,说道:
“现在还是上午呢,怎么来这儿了?快点,我们去科学厅吧,这怎么行呢!”
“No,你们先在这儿好好休息,消除旅途疲劳。至于上班和接洽,明天或者后天再说吧。明天的日程是这样安排的:上午十点钟,盖尔蒙开车来接你们,陪你们游览马利市容,他的午餐由你们负责解决。晚上六点到我的住处来,举行一个欢迎你们的晚会,校长也来。就请你们使劲儿空着肚子等吧。”
我仍然坚持,要求哪怕就是与大家寒暄几句也要去上班。系主任听了我的话以后,以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回答说:
“我们仰慕您渊博的学识,特地把您从日本聘请来,并且期待着您高质量的讲授。由于旅途的原因,现在您的精神和肉体都很劳累。在这种情况下工作是一种很大的损失。希望您不要给我们带来损害。”
决定命运的礼节
酣睡了大约一个小时,我被来访的铃声惊醒。出去一看,大厅里坐着十多位日本人在等我。
“幸亏来了,果然如我们所担心的那样啊。您作为一位来自日本的文化使节,既不去拜会大使馆,又不到日本人协会去露露面,却呆在这里睡大觉,您倒真是清闲自在啊。”
这些用我所熟悉的乡音唠唠叨叨的日本人,都是与我同县的老乡——当地同乡会的成员。
据说,早些年为了成立国际日晷观测所,京都大学名誉教授上田先生独自来到这里。他历尽千辛万苦,走遍了安第斯山脉,然而,最后却不得不放弃这项计划(为了实现上田先生的愿望,现在,石冢等人正在魏特柏雅那山进行观测——作者注)。旅居当地的日本人都认为,他的失败是由于没有遵守日本人社会的规矩所致。上田先生不仅从来不与日本驻外使馆联系,更让外务省官员恼火的是,他竟然公开在报纸发表谈话,说:”如果这项伟大的事业能够完成的话,其作用远比十位大使还要重要”云云。
“所以啊,来到这里之后,千万要安排好第一天的拜访,它将决定您所有计划的成败。”旅居当地的同乡们这样忠告我。
顺序
“已经耽误了的时间就算了,现在我赶快领您去大使馆吧。”
“可是,从飞机着陆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,怎么交代呢?”
这时,日侨协会的文化部长矢野先生用力拍着巴掌道:”这样吧,我们就这样说吧!我是文化部长,理所当然要去机场迎接了。考虑到乡土关系,就去邀请与高桥先生同县的同乡会会长左左木先生同行。不巧,赶上左左木先生外出未归,在等他的时候,顺便吃了顿饭,这样一耽搁,就来晚了……”
我暗自庆幸,在前辈们的关心帮助下,总算可以顺利地开始办理进入日本人圈子的手续了。然而,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。直到乘上汽车,有关拜访顺序的争论还在热烈地进行着,我真是服了他们了。
“二等秘书有两位,先拜访哪位好啊?”
“会长与报社,究竟该把谁排在前面呢?”
“可是,某某某先生可是个实力派,千万别忘了!”
“这么说来,某某某某先生也算得上是位大元老啊。”
高效率的晚会
第二天的傍晚时分,我独自一人腰板笔直地走进了系主任家灯火辉煌的豪华客厅,却又旋即被差不多二十对夫妻的白眼赶了出来。然而,当我挽着妻子的胳膊再次推门而入时,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。
“我叫Greenhouse。所以,就把我家的房顶都刷成了绿颜色。我的专业是磁力线,因此,只要一进入妇女的磁场中,就会立即开始旋转。”
“我丈夫是负责警卫的奥尔登,一到晚上,他就拎着手枪在贵府四周转悠呢。托您的福,每天晚上我都很寂寞。”
“こんばんは(您好)、さようなら(再见)、げいしゃさん(艺妓)。怎么样?我的日语不错吧。我是单身汉多明盖斯,这是我女朋友的照片,是位可爱的姑娘。明年我们就要结婚了。”
真是高效率的晚会。从文化部的局长、大学校长、教授同事、研究室的成员、行政人员,到勤杂人员、外国留学生、技师、学生会代表以及”飞行”参加的永武东大教授(为了参加南极会议,当时他正在赴智利途中——作者注)都受到了邀请。也许是因为从第二天起就要一起共事的缘故吧,所有应邀出席的人都偕夫人或恋人排着队,先与我的夫人,然后是我,依次一一轻轻地拥抱。他们尽量以简练的语言,争先恐后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。这一点,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。
出席者都是东道主
“为日本,干杯!为高桥先生,干杯!”
食物有虾、馅饼、牡蛎和三明治等,虽说不是特别丰盛的酒宴,但也体现出东道主的一片盛情。人们手持菜碟围聚在餐桌边上,一边随意地交谈着,一边相互传递着菜肴。
“这种虾出产于毛利恩德,是用盐腌制过以后运来的。这样吃味道很鲜美。”
热情的朋友们在两旁不停地向我们作着说明。不过,却没有一个人劝我吃这个,或者不吃那个的。本来,正是为了请客人品尝才准备的那些食物,所以,应该不会有忍着饥饿而吃不到东西的人吧。不过,要是你按照日本的习惯随口说上一句”已经吃饱了”,那么,盛装菜肴的容器传到别的地方去了以后就不会再传回来了。晚会的出席者全都是东道主。
晚会上,各种职务的人不分席位,不拘场合,随意地碰杯,自由地交谈,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。一个杂勤工的老婆”啪”地拍了一下文化部局长的肩膀,嬉笑道:
“赛留尔,好久没见了。啊,怎么变这么胖啦?”
也许,感到眼前的情形不可思议这件事情的本身,正反映了日本人可悲的陋习。在当今的社会里,尽管人们在八小时的工作时间内,身份和职务等级森严,而一到下午五点下班后,彼此就成了平等的朋友。这种情形在日本以外的国家,是很自然的事情。
不一会儿,当香槟酒的醉意如同鲜花的芳香一样在客厅里弥漫开来的时候,一对对情侣伴随着舒缓的乐曲,开始翩翩起舞,酒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舞会。我的妻子作为主宾夫人,面对频频的邀请应接不暇。当然,陪那些被妻子男伴所丢下的夫人们跳舞,则理所当然是作为男主宾——我的任务了。
“立场”之争
如今,在夫妻双双出席的宴会上,情形大致相同,所谓女人不能喝酒的”法则”是不灵的。宴会接近尾声时,校长夫妇也都已经微微有些醉意了。这时,被酒精烘托得面若桃花的校长夫人转身问道:
“高桥博士,您是普拉多总统派吧?”
校长夫人的突然发问,一下子吓跑了我的醉意,我只好凝神屏息,无以作答。
“岂有此理!昨天刚到的客人,知道什么-普拉多-还是-多普拉-的?”
马利奥事务长的嚷嚷声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哄笑声,把我从窘境中解脱出来。
不过,我很快就领会了校长夫人的良苦用心。假如夫人打算以”为普拉多总统干杯”的提议结束晚会的话,作为主宾的我如果恰巧是反普拉多派,岂不是感到很尴尬?因此,夫人就试探着提出了上面的问题。
“哦,普拉多派也行罢。”
可是,我的客气却是不合时宜的。
“喂,日本人先生,你被她迷惑了。普拉多是个坏蛋!”
工程师佩莱斯在一旁嚷道。
“在你们革命党人眼里谁都是坏蛋。”
“奥多利亚将军万岁!”
“胡扯,我是德国民主社会党。”
很快,会场就乱成了一锅粥。
“这样闹下去还有个完吗?干脆,我们就为各自的信仰干杯吧!”
文化部老办事员的一句话平息了纷争,大家随心所欲地为各自的信仰举起了酒杯。
“干杯!为阿普拉。”
“干杯!为多格尔。”
“干杯!为建立革命政权。”
“胡说!为驱逐革命分子!”
“喂,最后,让我们为秘鲁干杯吧!”
这个建议越过了国籍与政派的鸿沟,得到了一致的认可和赞同,会场上响起了一片掌声。不过,还是有一个人提出了异议,那就是没有舞伴的秘鲁青年多明盖斯。他说道:”秘鲁对我来说是第二位的,我要把最后的干杯献给我最亲爱的西尔比亚!”
——①波罗迪亚:南美的一种植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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